新书推荐 | 《徐冰》

时间:2021-03-09 22:32:00来源:北大培文图书

《徐冰》

王晓松、冯博一 编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徐冰从自身经验出发,以艺术的方式敏感地捕捉到人类思维所遇到的问题。他在创作中所体现出的独特智慧,使其成为当今世界的代表性艺术家。本书的主体内容依次由徐冰的创作动机和来源、九个系列六十余件/套作品的图文介绍,以及对徐冰艺术方法的综合性分析等三部分组成。附录中的索引则集中了有关徐冰作品、研究文章、出版物及个人年表等基础信息,便于有兴趣的读者进一步深入了解和研究。

这是迄今为止对徐冰的艺术最为全面的梳理,不仅囊括了对艺术界曾产生重要影响的代表作,还辑入了许多此前鲜为人知的各种作品实验、创作文献和思想片段。根据编辑框架所需并以观念的清晰表述为原则,编著者在大量中外文献中甄选出二十余位著名艺术理论家、思想史学家、策展人与徐冰本人的文章,在说明徐冰艺术创作相关问题的同时,又以徐冰的艺术为例,向读者描述了今日艺术的基本形态,以及艺术在扩展人类认知力中所能够发挥的作用。

美院

说实话,当时我非要去插队,除了觉得投身到广阔天地挺浪漫,还有个私念,就是作为知青,将来上美院的可能性比留在城里街道工厂更大。 上中央美院是我从小的梦想。由于《烂漫山花》,县文化馆知道有个知青画得不错,就把我调去搞工农兵美术创作,这是我第一次和当时流行的创作群体沾边。

我创作了一幅北京几个红卫兵去西藏的画,后来发在《北京日报》上,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正是由于这幅画,上美院的一波三折开始了。为准备当年的全国美展,这幅画成了需要提高的重点。

那时提倡专业与业余创作相结合,我被调到中国美术馆与专业作者一起改画。 有一天在上厕所的路上,听人说到“美院招生”四个字,我一下子胆子变得大起来,走上前对那人说:“我能上美院吗?我是知青,我在这里改画。”意思是我已经画的不错了。此人是美院的吴小昌老师。他和我聊了几句,说:“徐冰,你还年轻,先好好在农村劳动。”我很失望,但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办已经介绍了我的情况。

当时几所重点艺术院校都属“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江青是校长。招生是学校先做各方调查,看哪儿有表现好又画的好的年轻人,再把名额分下去。 从厕所回来的路上我就有预感:为了招我,美院肯定会把一个名额分到延庆县。

那年招生开始了,北大、清华、医学院、外院的老师都到延庆招生,找我谈过话。我母亲打来电话叮嘱我,不管什么学校都要上。 我却没听,一心等着美院来招我。我知道,如果学别的专业,这辈子当画家的理想就彻底破灭了。招生结束,别人都有了着落,而美院的人迟迟未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在路边草棚里避雨,有几个北京人说招生的事,我心里一激动,美院终于来了!细问才知道是电影学院招摄影专业的。 来美院是没戏了,学摄影多少沾点边,我把画给他们看,他们当场就定了,我的材料被送到县招办。正准备去电影学院,美院的人终于来了,双方磋商,还是把我让给了美院。

后来北影孟老师对我说:“你已经画得很好了,电影学院不需要画得这么好。” 后来同队的小任顶了这个空缺,日后成了国家第一“御用”摄影师,许多国家领导人的重要活动,都是由他掌机拍摄。

好事多磨。由于山洪邮路断了,等我收到美院通知书,考试日期已过了好几天。 收到通知书时我正在地里干活,连住处都没回,放下锄头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到出了山,搭上工宣队的车,直奔美院。

我身穿红色跨栏背心,手握草帽,一副典型的知青形象。

主管招生的军代表说:“还以为你们公社把你留下当中学美术老师了。考试都结束了,怎么办?你自己考吧。” 他让我先写篇文章,我又累又急,哪儿还写得了文章?我说:“我先考创作吧,晚上回家我把文章写出来,明天带来。”他同意了。我自己关在一间教室“考试”,旁边教室老师们关于录取谁的讨论,都能听见。当时《毛选》五卷刚出版,我画了一个坐在炕头读《毛选》的知青,边上有盏小油灯,题目叫“心里明”之类的。

晚上回到家实在太累了,我给笔杆子同学小陈打了电话,请他帮我写篇文章,明天早晨就要。老同学够意思,第二天一早,一篇整齐的稿子交到我手里。 那天又在户外画了张色彩写生,考试就算结束了。

和军代表告别时,我请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画。他把我带到一间教室,每位考生一个墙面,一看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画的那些王式廓风格的农民头像,外加几本《烂漫山花》,分量摆在那儿,我相信美院老师是懂行的。

我又回到收粮沟——这个古朴的、有泥土味的、浸透民间智慧与诙谐的地方,这个适合我生理节奏的生活之地。 最后再“享受”一下辛苦,因为我知道我要走了,我开始珍惜在村里的每一天。半年过去了,仍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此期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文革”结束了,高考恢复了。

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么回事。 校园有不少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是在校工农兵学员写的,是拒收这批新学员而重新招生的呼吁。我心里又凉了,开始考虑在农村做美术老师的事。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却来了,我终于成了中央美院的学生,我将成为一名专业画家。

我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扛着一大堆行李,力大无比。村里一大帮人送我到公路上。 走前五爷专门找到我,说了好几遍:“小徐,你在咱村里是秀才,到那大地方,就有高人了,山外有山。”这太像俗套文学或电视剧的语言了,但我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想,我真的可以走了,收粮沟人已经把我当村里人了。

美院师生经过激烈争论,还是把我们这批人当做77级新生接收了。 我的大学同学与中学同学截然不同,过去个个家里都有问题,现在的同学“根正苗红”,我像是成功混入革命队伍的人。这些同学朴实平淡,人都不错,我们和谐向上。

徐冰(后排左三)与老师同学合影

当时是入学后才分专业。我填写志愿书,坚决要求学油画,不学版画和国画。 理由是:国画不国际,版画大众不喜欢。其实院里早就定了,我被分到版画系。事实上,中国版画在艺术领域里是很强的。

那时几位老先生还在世,李桦先生教我们木刻技法,上课时他常坐在我对面,我刻一刀他点一下头,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幸福。好像有气场,把两代人的节奏给接上了。

中国社会正万物复苏,而我把自己关在画室,在徐悲鸿学生的亲自指导下画欧洲石膏像,我已相当满足了。 我比别人用功得多,对着石膏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新陈代谢似乎全停止了。别人都说我刻苦,但我觉得坐在画室比起蹲在地里薅箍子,根本不存在辛苦这回事。

美院一年级第二学期,最后一段素描课是长期作业,画“大卫”。 美院恢复画西方石膏像和人体模特,是新时期艺术教育标志性的事件。画“大卫”对每个学生来说也是“标志性”的。两周的课结束了,接着是放寒假。我那个假期没回家,请过去学画的朋友过来一起画,也算是分享美院画室和往日情谊。

寒假我继续画同一张作业,是出于一个“学术”的考虑;我们讲写实,但在美院画了一阵子后,我发现很少有人真正达到了写“实”。 即便是长期作业,结果呈现的不是被描绘的那个对象,而是这张纸本身,完成的只是一张能够体现最帅的排线法和“分块面”技术的画面,早就忘了这张画的目的。

我决定,把这张“大卫”无休止地画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么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对象,而不只是笔触。一个寒假下来,我看到了一个从纸上凸显出来的真实的“大卫”石膏像,额前那组著名的头发触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术”问题——石膏结构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与这些老石膏表面脏的颜色之间关系的处理。(这些石膏自徐悲鸿从法国带回来,被各院校多次的翻制,看上去已经不是石膏了,表面的质感比真人还要丰富和微妙。)

我在铅笔和纸仅有的关系之间,解决每一步遇到的问题,一毫米一毫米往前走。

快开学了,靳尚谊先生来察看教室,看到这张“大卫”,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走了,弄得我有点紧张。 不久,美院传出这样的说法,靳先生说:“徐冰这张‘大卫’是美院建院以来画的最好的。”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中国写实技术提高很快,“大卫”像有画得更好的。这张作业解决的问题,顶得上我过去画的几百张素描。

素描训练不是让你学会画像一个东西,而是通过这种训练,让你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 素描——一根铅笔、一张纸,只是一种便捷的方式,而绝不是获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齐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两只辣椒看得那么有意思,这和他几十年的木工活是分不开的,这是他的“素描”训练。

我后来与世界各地不少美术馆合作,他们都把我视为一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 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与设计之间一厘米的误差,出现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重来的,这和画素描在分寸间的计较是一样的。“大卫”的事情之后,学校开始考虑应该让我转到油画系去,认为我造型的深入能力不画油画浪费了。

可当教务处长向我暗示时,我竟然没听懂其用意,我说:“在版画系这个班,大家一起画画挺好,就这样吧。” 既然我的专业思想已经稳定,他也就不再提起了。现在看来,没转成专业是我的命,否则我也许是杨飞云第二。

老美院在王府井,我不喜欢那儿的喧闹,去百货大楼转一圈,我就头痛。 当时除了“素描问题”的寄托外,情感依然留在收粮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想那地方,每当想到村边那条土路,那个磨盘,那些草垛,心都会跳。

徐冰上美院后第一次回收粮沟 摄于1977年前后

这种对收粮沟的依恋,完全应该用在某个女孩子身上。 我确实很晚才有第一个女朋友,有一次老师在讲评创作时说:“徐冰对农村的感情就是一种爱情,很好。”我那时最有感觉的艺术家,是法国的米勒和中国的古元;都和农民有关。看他们的画,就像对某种土特产上了瘾一样。古元木刻中的农民简直就是收粮沟的老乡,骨子里透着中国人的感觉。

我那时就对艺术中“不可企及”的部分抱有认命的态度。 有一种东西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就像郭兰英的嗓音中,有那么一种山西大姐的醋味,怎么能学呢。而她成为一代大师,只是因为比别人多了这么一点点。这种对农村的“痴情”,也反映在我那时的木刻中。从第一次“木刻技法”课后,我刻了有一百多张掌心大小的木刻,我试图把所见过的中外木刻刀法都试一遍。

没想到这些小品练习,成了我最早对艺术圈有影响的东西。 这些小画平易真挚,现在有时回去翻看,会被自己当时那种单纯所感动(世事让人变得不单纯了,就搞现代艺术呗)。

碎玉集 木刻版画 1977-1983

当时大家喜欢这些小画,也许是因为经过“文革”,太需要找回一点真实的情感。这些小画与“伤痕美术”不同,它们不控诉,而是珍惜过去了的生活中留下的,那些平淡美好的东西。 这些小画给艺术圈的第一印象如此之深,致使后来不少人大惑不解,他怎么会搞出《天书》来?一个本来很有希望的年轻人,误入歧途,可惜了。

古元追随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文艺思想,我效仿古元,而“星星”的王克平已经在研究法国荒诞派的手法了,差哪儿去了。 克平出手就相当高,把美院的人给震傻了。美院请他们几位来座谈。那时,他们是异数的,而我们是复数的;和大多数是一样的。我和“我们”确实是相当愚昧的,但愚昧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所有中国内地人的共同经验。多数人的经验更具有普遍性和阐释性,是必须面对的,否则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毛泽东的方法和文化,把整个民族带进一个史无前例的试验中,代价是巨大的。 每个人都成为试验的一个分子,这篇文字讲的就是试验中一个分子的故事。发生过的都发生了,我们被折磨后就跑得远远的,或回头调侃一番,都于事无补。今天要做的事情是,在剩下的东西中,看看有多少是有用的。

这有用的部分裹着一层让人反感甚至憎恶的东西,但必须穿过这层“憎恶”,找到一点有价值的内容。这就像对待看上去庸俗的美国文化,身负崇高艺术理想的人,必须忍受这种恶俗,穿透它,才能摸到这个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

除个别先知先觉者外,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是那个年代的。 从环境中,从父母和周围的人在这个环境中待人接物的分寸中,从毛泽东的思想方法中,我们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这东西深藏且顽固,以至于后来的任何理论都要让它三分。

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论的涌入、讨论、理解、吸收,对我来说,又只是一轮形式上的“在场”。思维中已被占领的部分,很难再被别的什么东西挤走。 在纽约有人问我:你来自这么保守的国家,怎么搞这么前卫的东西?”(大部分时间他们弄不懂你思维的来路)我说:“你们是波伊斯(德国现代艺术家,提出“社会雕塑”概念,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欧洲前卫艺术最有影响力的人)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正在肯尼亚山实施我的《木·林·森》计划。 这个计划,是一个将钱从富裕地区自动流到贫困地区;为种树之用的、自循环系统的试验。它的可能性根据在于:

一、利用当今网络科技的拍卖、购物、转账、空中教学等系统的免费功能,达到最低成本消耗(请上www.ferastprajict.oge);

二、所有与此项目运转有关的部分都获得利益;

三、地区之间的经济落差(两美元在纽约只是一张地铁票,而在肯尼亚可种出十棵树)。

徐冰在肯尼亚教学

经过这个系统,孩子们画的树,将变为真的树,生长在肯尼亚的土地上。 这个项目最能说明我今天在做什么,以及它们与我成长背景的关系。我的创作越来越不像标准的艺术,但我要求我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想法是准确、结实的,对人的思维是有启发的,再加上一条:对社会是有益的。

我知道,在我的创作中,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无法掩饰地总要暴露出来。 随着年龄增大,没有精力再去掩饰属于你的真实的部分。是你的就是你的,假使你不喜欢,也没有办法,是你不得不走的方向。我坐在非常殖民风格的花园旅馆里,但我的眼光却和其他旅游者不同,因为我与比肯尼亚人还穷的人群一起担心过、生活过。

这使我对纳卢比街头像垃圾场般的日用品市场,马赛义人中世纪般的牧羊生活景象,不那么好奇和敏感,从而,使我可以越过这些绝好的艺术和绘画效果图景的诱惑,抓到与人群生存更有关系的部分。从这个逻辑讲,可以说,这个《木·林·森》计划的理论和技术准备,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

我说:艺术是宿命的,就是诚实的,所以它是值钱的。

转自徐冰《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 目 录 -

第一章 养料

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徐冰

第二章 创造

复数与印痕

对复数性绘画的新探索与再认识 徐冰

复数与印痕之路 徐冰

从《天书》到《地书》

徐冰的“非书”:兼论文字符号的意义边界 刘禾

文化动物

动物系列 徐冰

烟草计划

徐冰的《烟草计划》:从达勒姆到上海 巫鸿

徐冰《烟草计划:上海》的历史逻辑与细节暗示 冯博一

何处惹尘埃

纪念 泰萨·杰克逊

徐冰:缺席与存在 安德鲁·霍维茨

禅宗与徐冰的艺术 安德鲁·所罗门

“9·11”的遗产 徐冰

背后的故事

背后的故事:徐冰的变幻艺术 韩文彬

凤凰

《凤凰》座谈会 李陀 鲍昆 汪晖 鲁索 刘禾 西川 徐冰 格非 王中忱 鲍夏兰

凤凰如何涅槃?——关于徐冰的《凤凰》 汪晖

蜻蜓之眼

反转、科幻和非虚构——徐冰的《蜻蜓之眼》 王晓松

左脑艺术家,右脑科学家

机器如何植入身体?——关于徐冰的两个早期作品 汪民安

第三章 方法

徐冰的艺术及其方法论 高名潞

徐冰:艺术作为一种思考模式 约翰·芮克曼

那些文字无法忆起或不愿提及的事——徐冰与杜尚的创作世界中的相似之处 汉斯·M·德·沃尔夫

八问徐冰 徐冰

附录

作品及首展信息索引

文章、评论、访谈、专著和徐冰著文索引

徐冰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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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扔書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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