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德育不能替代美育,美育却影响着德育!

时间:2022-01-11 15:56:41来源:020艺术观察


惟有作品,最赤裸裸地揭示了作者的灵魂

画家最易制造伪作,我说伪作,非指假冒他人之作,而是说徒绘物象之外貌,并无感情投入,涂抹得毫无性灵,伪作艺术,比如文学作品的不知所云。应该承认画家是手艺人,同是手艺人,情意有浅深,品位有高低。

技巧的高低须凭功力,而品味、品位是素质,这根本性的素质改造不易。有人夸夸其谈,一看其作品,真伪立见。惟有作品,最赤裸裸地揭示了作者的灵魂。

德育不能替代美育,美育却影响着德育

德育不能替代美育,美育却影响着德育。人民审美力的提高主要靠艺术品的熏陶。熏陶,是经常性的潜移默化,非速成班所能奏效。无可否认,发达国家的众多艺术博物馆培育了人民的素质及审美品味,欣赏美术作品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享受。我们的高级知识分子,及自孙中山以来的历届领导层中对美术感兴趣的似乎不多,只有蔡元培是近代史中惟一的美育倡导人。

今日情况有变,强调科学与艺术的密切关系,由于李政道等科学家的呼吁并作出实践,国家已重视美育教学。但美育教学只在课室里进行是不够的,还必须看,眼见为真,要到美术博物馆看作品、珍品。但呼吁了多年的美术博物馆,依然前途茫茫。中国人穷惯了,曾经将欣赏艺术认为是奢侈,看戏不就是额外消费吗?欣赏美术就更非必要了。

一群群洋人随旅游团来北京,被导游领着看故宫、看长城、看颐和园,然而他们中不少人失望了,要去西安。外国领导人来中国访问,公事毕,一般都被安排去参观长城,惟有蓬皮杜总统不想看长城,提出要看云冈石窟。周恩来总理亲自陪他去了云冈参观。后来周总理感慨地说:托蓬皮杜的福,他第一次瞻仰了云冈的雕刻。

我对自己的故乡更感到无限深情

用绘画来表现对祖国的情意,作者不是旅行家,在母亲面前,我不愿只是过客,我要投入母亲的怀抱来感触她的体温和心跳。我画过西藏高原、玉龙雪山、原始森林,我画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层层叠叠的山城,我画过井冈山的劲松、西双版纳的节日......但我最想画,而且年年想画的还是江南乡土之情。自从读了鲁迅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故乡更感到无限深情,它与鲁迅是血肉相连的!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为了表达我对他的崇敬,很想画一组“鲁迅乡土”,这回不再去绍兴,而回到久别了的家乡来寻找鲁迅的土壤,寻找回忆中童年的梦境!

汉字春秋

七十年的绘画探索,我从加法到减法,从乘法到除法,自然而然,逐步追求,把握造型中最基本的因素,体会书法构架其实就是造型构架,一个独立的字表达了一幅画的美感因素,一篇字的全貌体现了一幅画的总体效果。吴大羽老师形容书法为自由流水,令背负具象的绘画追赶不上。汉字构成与人间形象的亲疏因缘,总情谊脉脉。久在汉字间徘徊,揣摩其构架与韵律感,用今人识得的简体字营造其大美,力求人能共赏。我不写李杜佳句,只写自己的画思与文心,并探索文字内涵与字体样式间的情脉与拥抱。老来种块自留地:汉字春秋。

杰出的艺术家稀有

艺术家是社会这个严酷的大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其淘汰率特别大,是沃土里未必能成长的一种特异生命品种。她必备才华(或曰艺术细胞)、功力、学养、品位、经历、苦难、见闻......许多条件集于一身极为难得,杰出的艺术家稀有,杰出的作品是珍宝,古今中外无例外。

空头美术家的繁衍缘于个人品质

今天我们在艺术院校里培养青年,授予他们进人艺途的基本知识与功力,而决不可能急匆匆捏塑一批稚嫩的小画家。然而经济大潮中作品值钱的现象吸引了无数家长和年轻人,投考艺术院校的学生特别拥挤,许多院校设置的艺术系科和扩招的人数泛滥成灾,社会上怎能吸收大量低质量的“美术家”。我不忍将青年比作蝗虫,但将青年推入蝗虫似的灾难中又是谁之过呢。人人都须谋求生存,空头美术家的繁衍缘于个人品质,也缘于社会的污染。

盲目人为地弄出一个文艺数量大国,必然质量低下,助长伪劣假冒而成灾,害人害己。

没有创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

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是前人的脚印。今天走向哪里,需要探索、创新。我追求一辈子,探索未知。展出成果,是奉献人民,请人民评判,真正的评判者是人民。

我这一辈子的观点就是,画家有国籍,作品无国界,艺术属于全世界人民。

人类靠改良品种发展生命。短短人生的全部精力为了改良新生。改革、创新是我们时代的大事。没有创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

我很不喜欢“旅行写生”这名词

我从艺半个多世纪,后阶段主要作风景画,在风风雨雨中写生,几乎踏遍祖国大地,但我很不喜欢“旅行写生”这名词。没有理由反对别人在旅游中写生助兴的美事,但我的写生与旅游全不相关。我画母亲,投入母亲的怀抱,在自己的土地上从来不是匆匆的旅客,竭力避免作游记式的旅行写生。异国风情当然很吸引人,作为匆匆过客,我画过非洲、印度、泰国、东京、美国、新加坡,但都不及画巴黎时更有感触,因为巴黎是我学艺生涯的第二故乡,重返巴黎写生,旧情脉脉,仿佛回去画童年的家乡。

我属于摸石头过河的一代

美术教师最易误人子弟,敏慧活泼的学生偏偏碰上迟钝顽固的教师,这在美术教学中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我当了几十年美术教师,教学凭两种资本:一是介绍前人的经验得失;二是着力于启发。

在艺术,在教学中,我坚决走中西杂交的路,我在西画教学中掺杂中国传统绘画的因素,我总想借西方的解剖刀来剖析中国的传统,想用传统的综合观来概括西方的繁琐铺陈。无论用油画、墨彩或别的任何工具,年轻的一代对中西融汇问题比我理解得更深刻。我属于摸石头过河的一代,他们属于建桥的一代了。

我无法考虑为五百年后的观众作画

我也曾思考过,民族形式决定于生活习惯,而生活习惯又和生产方式有关,如果生产方式接近起来,民族形式是否也将逐步泯灭呢?对这个前景的瞻望自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因此也有人不同意提倡油画民族化,主要怕这一口号限制了油画的发展。

显然,欲令油画来适应我们既有的民族形式,这决不就是民族化,反容易成为“套”民族形式,没有“化”。我无法考虑为五百年后的观众作画,我只能表达我今天的感受,我采取我所掌握和理解的一切手段,我依然在汲取西方现代的形式感,我同样汲取传统的或民间的形式感,在追求此时此地的我的忠实感受的前提下,我的画面是绝不会相同于西方任何流派的。

墨彩中获得了线奔放的自由

我在油画中力求充分发挥油彩造型的特点,如色彩之多变,块面之塑造,空间层次之丰富,特别是现代艺术中形式美的多种因素。不损伤油彩之优,竭力导人中国传统构图的浪漫构思、文学意境,以及今日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平易近人的形象。然而,实践时要将中国艺术中具独特表现力的点、线等手法,及其空灵效果移植进黏性很强的油彩中,相当困难,往往事倍功半。

我做了几十年这种事倍功半的努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开始同时用墨彩工具来表现,特别是宜于用线、点等表达空灵意境的题材。墨彩中获得了线奔放的自由,虚实变幻的自由,长歌当哭,缠绵悱恻,感情的抒发确乎更易淋漓尽致。但画面易流于空疏单薄,因此我在以点、线为主要手法的表现中竭力将块面、容量、深度等效果移植进来,就是说,块面及深度等效果是依凭点、线的疏密交错等关系来衬托和被暗示出来的。如果对块面、深度等等的西方表现手法全无修养,乱线加乱点,真是鬼画桃符,欺蒙迷信的村姑了。

自己剖析自己

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水墨成了我创作的主要手段,数量和质量颇有压过油画之趋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我更多倾向于意象,简约,也就更接近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画面纷繁的线多起来,情意缠绵,因此往往直接用水墨来替代油画,追求油画难以达到的效果。自己剖析自己,四十余年的油画功力倒做了水墨画的垫脚石。

艺术创造不是追寻源头,而是探索未知

传统是流,像一条河,但不是水向低处流的河,她逆流而上,一路遇碰撞,不断在发展中变形。传统精神体现于感情,而非形式。时代变、感情变,形式必变,没有停滞的传统,停滞意味着宁静死亡。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但流变的传统其基础建于何处?真建成了这个基础,便画地为牢了,我同意法国建筑师安德鲁的意见:艺术创造不是追寻源头,而是探索未知。他为北京设计的国家大剧院是他艺术观的体现。

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永远走向未知,他是艺术的诗化,或诗化了的艺术。

走着瞧

艺途真是没有捷径,惟一的正道是创新。都在嚷嚷创新了。创新是探险,历来真正有创新贡献者,全来自实践,且大都付出了身家性命的代价,想轻易偷个创新美名,贻笑大方。

人类要生存,必然不断要创新,而创新有阻力,来自五千年文化的魅力及对其的误读。“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此话好像不错,真只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在这个窄窄的一家之基础上,局限在老爷爷的知识圈中,创不了今日之新,明日之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坚持各自的成见,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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