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空山青苔,复照之光

时间:2021-03-28 16:06:20来源:飞地APP

钱渝洋

风景写生与光运动

自2011年开始的《烟火》系列,王俊便开始自觉的将“风景”作为其创作的对象。他沿着绘画史中的风景线索和与森林亲密接触的感受,反复思考绘画或者说写生的当代性,逐渐形成其处理图像的方法。他的近作大多是先对某一具体的景物进行写生,然后将干扰信息不断涂抹,缓慢的将眼里所看与心中所想融合成最终的画面。其目的不是给人单纯的视觉美感的愉悦,而是在渐进反复的涂抹过程中,无限追逐真实、反抗经验、靠近自我。这种创作过程近乎于哲学家创造一种理念,需要艺术家不断深入的探索和时间的验证。而理念的巨大力量在于,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消失。

王俊, 无题(烟火)2012no.1

布面炳烯,200x150cm,2012

风景作为绘画主题早已普遍而容易接受。技法上来说,风景写生自有一套方法要领:由构图经营入手,历经形面分析、色调变化、整体光感的处理与细节刻画,最终带入自我心态的情绪表达。画面结果是眼、手、心一体的功劳。将其放入艺术史的范畴,东方山水画即是一种行而上的风景再现,而印象派画作中的花草亦被视为对古典的反叛与现代艺术的开端。风景画中的对象源于真实景物,却成于内心所感。

顺着风景这条线索,其真实与象征的双重意义,从浪漫主义到抽象表现主义都启发着艺术家。对真实的迷恋受启发于十八世纪末的写实主义,一种对学院派的抵抗与讽刺。对印象派来说,画出所见之真实景物是第一等重要的。若他们看到午后的湖面是粉色的,那么印象派画家一定会将其画为粉色,即使此前从文艺复兴到古典主义流传下来的训练经验都告诉他们,湖水是蓝色的。然而完全的真实又被后印象派所摒弃,风景去往一种象征性的境界。高更画作中不真实的大片橘色,根植于现实,却为了戏剧性的比喻和画面,选择放弃真实,或者说是,从眼睛里的真实走向心中的真实。这种转变的愈演愈烈不可阻挡地进行着,逐渐影响了其后的抽象表现主义的象征性。

莫奈,《睡莲》,1919年

作品藏于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City

高更,《布道后的幻象》,1888年

收藏于:爱丁堡苏格兰国家画廊

王俊近期创作所根植的树林——一片他贵州住处附近的松树林——如同水上花园之于莫奈,大溪地之于高更,圣维克多山之于塞尚,是其创作的元点。他以以风景写生为切入点,展现图像与观看、痕迹、实践这些词汇的兴趣。深林之中的心境内视与冥想尤为重要,与自然合一的状态使创作不仅限于视觉层面,在那发生的一切,对景物的考察、凝视、记录,或是由此引发此的思考、辩论,包括后期的写作、传播都构成了其创作路径,推动着最终画面的产生。

个展《青苔》中,当几十张基础写生的水彩水平排列展开时,风景作为对象的跨度被拉开。日复一日在深林中的密集写生,带给王俊前所未有的治愈之感。他背着画架在林中穿梭,用这样笨拙的方式绘画,像当年塞尚跋涉山中。通过近三年的写生实践,王俊开始直面自我,直面“风景”和“写生”这种看似简单枯燥的绘画命题。将水彩画置于展厅重要位置,更是一种回归本心的释放。在这些基础式的图像面前,四周环绕的由“写生”训练衍生出的布面作品变得更加真实,观众进入的路径也更加敞开。

王俊,《林中写生》系列

纸面水彩,26x18cm,2018-2020

王俊抓住风景中至关重要的元素:光。光线的运动是影像真实的重要成因,需要艺术家赶走对颜色和结构先入为主的概念,比如倒影中形变的睡莲,比如上文所说的粉色湖水。人眼依赖光源,人的思想依赖着经验和知识。在进行写生训练的期间,王俊开始蒙上眼睛,盲画这片自认为非常熟悉的树林,最终获得了一张黑乎乎的绘画。这一偶发行为的产生,或许来自王俊对“光源”——经验和认知——的警惕态度。他关闭视觉感受进行绘画,用更加贴近自然的方式得到素材,再对素材写生。这张黑乎乎的作品与林中写生水彩、工作室的布面作品,构成了对同一片树林完整的观看和感知。印象派艺术家通过拆除工作室与实际生活之间的壁垒而改变了游戏规则,王俊继承了这一点,在不同时间、地点用不同的方法创作,试图达到一种多维度的全面感受。他这样形容这种感受:工作室即密林,展示空间亦如是。观众的抵达,也是一种光的复照。而作品,大抵形同卑微的“青苔”,在展厅中忽隐咋现,等待那一瞬的“观看之光”。自此,风景画成为自画像,抵抗光源的同时,也在等待着光源。

王俊,写生练习(盲)

纸面丙烯,300×200cm,2018

王维与极少主义

王俊用“复照”一词总结那种失控交错的光运动。词汇来源于王维的诗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曾于终南山下购置辋川别业,鹿柴为辋川胜景之一,诗句便是描绘附近山林的幽静景色。“景”通“影”,形容傍晚时分光影流转的瞬时之美,青苔生于阴暗潮湿之处,却与夕阳的光照互相映发,重现生机。微弱的光与卑微的苔藓,竟相生出胜于烈日下的无限意蕴。这种对隐秘事物的细腻感受,充满东方式的情调和温度。其中简单、短暂、日常的力量不容小觑,与十九世纪末日本浮世绘略有相通。对日常细微事物的描绘,结合留白、对比、平涂等东方绘画的技法和理念,影响了彼时西方艺术家对景物的感受。

葛饰北斋,《凯风快晴》,1831-33年

制造残景,欣赏残景,似乎是东方人特有的情怀。王维诗句和浮世绘极简的线条,都拥有一种残景之感,是对现实之景大写意的转译。其精粹大抵来自于大胆地删减干扰项,对细节的放弃以到达服从主体的意境,极限地保留了想象力的空间。千年之后的西方,也曾掀起了一阵删减之风,极少主义的诞生使1960年代的美国注重起冷静克制的精神力量。

极少主义艺术家们信奉简洁的艺术品与沉思默想有关,而不是澎湃的情感。为了抵制现代主义各种运动和思想的破坏力,推翻当时周边世界充斥的空谈和唠叨,艺术家用极度理智的规则化的几何图形,企图建立一种新的秩序。极少主义们发扬了现代主义中的秩序和超验部分:包豪斯冷静的现代主义美学、苏联结构主义,以及那之前奇幻的超现实主义。这些作品的目的是迫使观者集中精力思考面前事物,不被任何可能分散注意力的元素干扰。例如贾德手下那些规则立方体,所有作品享有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完美地抵制了可能干扰观众纯粹视觉体验的因素。发展到后期,极少主义开始向空间进发,常用的手法是在巨大空旷的场所中,放上一些极度规则的几何装置,让观众充当表演者,激发作品内在的力量。

贾德,《无题》,1972年

罗伯特·莫里斯,《无题(L-Beams)》,Robert Morris: The Mind/Body Problem installation view at Guggenheim

根除一切幻想,极少主义们将删减做的太过极端。其表面的平静,透露出工业社会下的制度化,也泄露了要为世界带来秩序与控制的紧迫。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座“空山”,而后的“人语声”和“青苔上”也一并被抹去,这与王维诗句中的意境相去甚远,也显示出了东西方精神追求上的对立,一种转译过程的不对等。文字、翻译、绘画都是一种转译,也都受制“翻译者”于个体知识与文化背景的干扰。

《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一书中,针对王维《鹿柴》这首诗的翻译进行了深度探讨。作者温伯格逐一检点了王维的《鹿柴》这首五言绝句的十九种以及更多种译本,讨论了诗词暗含的各种意境。比如光进入的动作,应该用怎么的动词去翻译,青苔应该如何翻译等。无论何种翻译,都有部分词汇是确定一致的,但也有无论如何都无法传达的部分。王俊摘录了一些英文翻译用于绘画作品上,点出了转译过程中的复杂与纠结。表达了他对绘画方式的理解:其过程不是简单的直译,而是在无数种可能性间反复试验。

王俊《无题(致王维)》系列,“王俊个展:青苔”现场

千高原艺术空间

王俊亦迷恋于制造残景,他选择用绘画中覆盖去做删减,形成悖论式的统一。在对风景的转译过程中,他不仅渴望类似极少主义般的简洁有力的输出,也无法抗拒东方文化下对残影的追逐。如何从杂乱中理出条理,又能让人置身“空山”而可闻“人语”是其近作反复推敲的部分。我曾在王俊工作室中看过未完成的画作,那些成品被覆盖之前的样子。许多画的结构颜色都已然达到成品的标准,甚至更可以被称为满足视觉愉悦的好画。然而,这批画作最终的样子被覆盖上了大面积的白、绿、黑。现在想来,这样的覆盖是为了去除幻像。绘画本身是在制造幻像,幻像的形成依赖知识和经验。王俊的绘画完成了一场自我重建的过程,依靠经验描绘的底稿被摧毁式地不断覆盖,原始般地残留下如夕阳微光下的潮湿青苔,就像几百年前被摧毁的那片蓝色的湖,终点未知。

王俊,无题(雨)

布面油画,200×150cm,2020

复照青苔上

华裔诗人施家彰评论《鹿柴》称:“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青苔或便是诗人的心。”这与王俊所说的“景由心生,画风景也是一种对肖像绘画的回应”颇为相似。用青苔命名展览,也便将自己的内心比作了这卑微的潮湿的草。

青苔虽小,生命力却极顽强。这种生命体不追求短暂的绚烂,而是以极朴素的形式存在于漫长岁月。日本侘寂美学中,青苔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的生命形式与短暂的樱花形成强烈对立,反映不同时间单位内的变化。接受自然物自身的命运,对世间万物的短暂、缺陷、简陋的欣赏。此种侘寂的核心感受,与王维诗中空山、深林、夕阳、青苔之意向不谋而合。

“王俊个展:青苔”现场 千高原艺术空间

王俊用青苔形容展览于作品,实则是想表达那种“复照青苔上”的感受,夹杂了坦然接受的物哀感与隐藏不住的对光源的期待。英文的展览名称The Motion of Light则直白的袒露了这种期待投射。中英名称的对立,是绘画表象与内核的矛盾,亦是一种东西方语境转译下的产物。极少主义艺术家丹·弗莱文用“光”(霓虹灯管)创作,他曾说过“我是世界之光”,对许多东方人来说,这句话是极难说出口的。他们更倾向于一种低调温情的表达,认为在原则问题上从不需要炫耀。选取表达方式的过程,犹如王俊绘画的过程,其最终结果的获得是一场拉锯战,而画面更像这场拉锯战留下的痕迹。

“王俊个展:青苔”现场 千高原艺术空间

对王俊来说,重回千年前王维哀婉幽静已不可能,亦不愿顺从于西方语境统治下的表达,这也许是当代绘画的困境。只好两者皆抛,以最低的限度去依赖经验,抽丝剥茧、步步为营,去制造出一个可供开展探讨性观看的现场,而不在乎是否获取愉悦得体的效果。最终图像是被榨取后的残骸和灰烬,透出林中青苔般幽幽的底色,一个最低限度遗存元图像信息的物证。

“王俊个展:青苔”现场 千高原艺术空间

我更愿将所提的各种西方艺术理论的主义与思想,用作一个关联性的拓展,而回归到艺术家本身的东方气质与本体性上来。杂糅和联想是必须的,回归和再现也是必然的。选择风景绘画,这个不论作为题材还是媒介都模式化的对象,本身就需要勇气,然而正是这种能简单进入的词汇,才最可能回归真实和本性。

展览|王俊:青苔

展览信息

图片资料致谢艺术家、文章作者、千高原艺术空间

责任编辑:Nic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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